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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笔记本

□ 谢志舟

2022年,澄江市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要编纂一本有关民俗文化的文史专辑,分派给我几个专题,其中有“二月二,龙抬头”“传统民居起房盖屋习俗”“汉族传统丧葬习俗”等内容。说实话,我对这些传统习俗只是有个粗略了解,对许多细节并不熟知,当时领受任务时,是基于我有父亲做后盾,可以向他老人家详咨细探。

我与父亲聊了两次,第一次讲起房盖屋习俗,第二次讲二月二和葬俗,尤其是葬俗,程序繁复且有许多闻所未闻的“说辞”,我说:“等我拿笔记下来。”父亲一笑说:“何必呀,我拿笔记给你看,上面都有。”父亲走进他的卧室,从书桌里找出一本笔记本,翻开给我看,发现里面记录着许多民俗内容,让我莫名惊喜。“太好了,等我拿去录在电脑上保存下来。”我说。

就这样,我依据父亲这本珍贵的笔记本,轻松愉快地完成了上述三个专题。之后,我对父亲的笔记本生发出别样的情愫,连续几天,我一页一页仔细阅读,发现了蕴藏在那些方正秀雅的墨迹中的老父亲九十年的人生底色,常常凝思感喟,从那些字节触摸着老人心灵的脉动。我双手生出热流,在微颤中敲击键盘。

父亲记笔记的习惯早就形成。记得上高一时,一个周末在父亲的单位宿舍,我翻父亲的书桌,发现一本浅绿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我胡乱翻看了一下,多是些父亲下乡工作的见闻,还有当地风物、民谚俚语、歇后语之类,当时我十四岁,见识浅陋、心性未熟、懵懵懂懂,对那些内容没有见地,但回头再看扉页标注“写小说搜集的素材”却有触动,忽然不知天高地厚冒出一个念头:“写小说。”上大学后果然写了第一篇“小说”,投给校报,居然发于副刊!之后便与文字结缘,岂非父亲之激发乎?

眼前这本笔记一字不乱、整洁有序,完整的内容皆有标题,而一些片段式的摘抄、记录多以“米”字符号分隔。记得当年上学记笔记,我也常以“米”字隔断,不知是否亦是从父亲处“偷来”的?我把有关民俗的材料全部录完以后,对笔记内容大概作了分类,约略有四:

其一,读书摘抄。涉及古圣先贤箴言、中外名人格言,古今名家名作摘录,实用联语,劝勉老年身心健康类诗文等。这部分面极广,约占笔记的三分之二,可窥父亲平日读书之一斑。父亲读书来源:一是自购,至今90岁仍然会去逛书店、书摊,见有想读的,甚至买整套,譬如《史记》文白对照版,《唐诗宋词元曲》《古今孤本小说》等,这种好几册一套的书,他有几大部,有些我都是跟他“借阅”,加引号是我看后就据为己有;二是各种报刊,多是我提供给他,也算是跟他的一种交换;此外就是我买的书借他看,是真借,看完就收回。过去常言“耕读传家”“书香门第”,我们谢氏一门,传家以耕,直到父亲这一辈,算是开启了读书的大门,父亲初中毕业就参加工作,二叔、三叔亦是如此。父亲的读书习惯保持了一生,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然时代遽变,“画廊已湮发廊中,书店惶惶饭店隆”,捧读书本成为记忆中的风景。父亲不因书少或无书而废读,他想方设法寻找到一切可以阅读的报刊书本,认真读,用心记。古人有云:“人生奇福是读未见之书。”然而,书之不存,香将焉附?我知道父亲不能没有书读,于是开启网上购书模式,父子共享。我们家庭早已离开故土,“耕”已不传,至少把“读”传下去,不然将来有一天,人去楼空,以何交接子孙。

其二,风俗记录。上文已经简述,但父亲记录非常翔实,许多民间风俗,已然流变,与时代揖别,所幸那些云烟往常,没有在老者的心中飘逝,留在指尖墨迹,可遗之后来,遥视前尘,得窥本末。

其三,家庭记事。比如祖先的信息,翻看笔记本,父亲按每块墓碑的形制,画图样一一详记。曾祖父收留过一位老人,实为我们祖上的一件善举,德泽后世,现被本家族众祭奠。碑有铭文,父亲进行了详细记录,其用意在赓续善心懿德的家风。父亲笔记中全文抄录了一篇“说德”的文章,其开篇即引先哲云:“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财不如义高,势不如德尊。”父亲一字不漏、一丝不苟,用了两页录入,全文未截,在笔记中仅有此文,可知他心之所“尊”。正如笔记中一联:“孝心存万世;善道润千秋。”

其四,父亲自撰和我写的一些古诗联。父亲写作诗联不多,偶有所感而为之。读书、写字是他的日课,读书以养心,写字以养性,笔记以成习,乐此不疲。笔记中有两首诗:其一尾联云“薄暮残年自珍重,知足常乐无忧愁”,道出了他的心性;其二尾联云“读书习字示后辈,保持晚节曜暮年”,即是他的日常恒守。“读书习字示后辈”有真章,2010年起,父亲历时一年零二月,400多个日夜,以蝇头小楷,费笔成捆,全本抄录了近百万字《红楼梦》。越明年,意犹未尽,又单独抽出书中所有诗词、对联、谜语、酒令、警句抄成一册。把书读到痴迷,把读书笔记做到极致,视为“笔记体”的天花板之作亦不为过。他的心血、情感、寄托、生命全部的热爱都倾泻于这“皇皇巨著”中,再自撰多少诗词文章,都将黯然失色。后装订成册,计26册,现存于我的书橱,奉为传家之宝。

他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一副我为禄充老家所撰的对联:“春风盈楼接灵气;书香熏梦蕴诗心。”平仄不协,但我只求内蕴达意,此联其实涵藏着父亲的情怀所寄,其中“楼”“梦”二字,是有所托,非凿空语。现在父亲虽已九十高龄,仍然坚持每天习字,或临帖,或书他看到的嘉言妙辞,心静手稳,比之早年,有进而无退,颇得楷书章法。养性之道,臻于善境。在笔记中他录下了我为二老居所书写的春联两副,其一云:“静修自得长生乐;和会欣同不老春。”台湾作家朱西宁先生说:“文学乃是延长生命的永恒的灵魂之寄托。”著名作家王蒙有一文写晚年夏衍先生,父亲笔记中有摘抄,兹录前段:“人老到一定程度,会有一种特殊的美,那是无限好的夕阳,个性已经完成,是非了如指掌,经验与学识博大精深,知止有定,历经沧桑,个人再无所求。”父亲自然是一个极普通的人,但他有梦,毕生持守,直至暮年仍自珍重,以他凝香的笔墨流淌出秋水流霞。

编辑:刘玉霞   审核: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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