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璀 蓝德健
1937年,日军占领上海后,上海的英、美、法等国的租界被日军包围,严密封锁,成为“孤岛”。在“孤岛”内,政治势力异常复杂,有外国的军队、警察,有国民党的中统,有日伪特务,有黑社会的帮派组织等。但是因为印刷条件好,父亲郑易里为了出版《资本论》和其他革命书籍,还是留在了上海租界。
日本宪兵搜捕倪叔叔
1941年12月,珍珠港事件后,美日开战,太平洋战争爆发。一天早上,只听大街上有人边跑边惊恐地喊:“东洋人来了,东洋人来了!”很快日军冲进英美租界,扣押了租界全部外国军队和警察。出版社的业务不得不完全停下来,父亲秘密地把出版社全部的书籍、纸张、账本、重要文件等都藏到自己家的亭子间里。
1942年秋天的一个早晨,各家刚打开大门,端出小煤炉,准备生火做早饭,一伙日本宪兵凶神恶煞地闯到我们院子里来,拿着一张照片问门口的人:“认得这个人吗?这个人在不在这里?”他们迅速冲上楼搜查。幸好他们没有注意到亭子间,如果里面藏的东西被发现,不光出版社受损失,连人命也保不住。他们没有找到要抓的人,就把我父母抓走了。
原来日本宪兵要找的人是倪琳的弟弟倪雪林。倪雪林经常上父亲家来,穿着时尚,来时都先到李太太那儿坐坐,跟李芳聊一会儿天,李芳称呼他“倪叔叔”,然后倪雪林才上楼找我父亲,他们谈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李芳对倪叔叔印象挺好,一天,倪叔叔说他要离沪回家了,李芳就让他在自己高中同学纪念册上留言。当日本宪兵来抓人的时候,李太太正在屋外生炉子,一看有人来,便慌忙端着炉子进屋,向李芳要过来纪念册,把有倪雪林留言的那一页撕下来扔炉子里烧了,还小声告诉李芳:“他们要抓倪叔叔,估计倪叔叔出事了。”日本人下楼后也搜查了李太太家,把李芳的日记搜走了。李芳十分后怕,幸亏日记里记的都是生活琐事,幸亏她妈妈处理得快,撕掉了倪叔叔的留言,不然就麻烦大了!
师生俩的牢狱之灾
到了日本宪兵队,父亲才知道罗稷南夫妇已经被抓了。日本宪兵在罗稷南家没抓到倪雪林,就审问他家的佣人,佣人供出倪雪林天天去郑家,日本宪兵便直扑我们家来了。当时妈妈肚子里正怀着我,日本宪兵从她嘴里没问出什么,就把她放了。日本宪兵审问我父亲时,父亲就说倪雪林回老家了,日本宪兵认为我父亲不老实,便使劲扇我父亲耳光,把我父亲的牙打掉两颗,满嘴流血。之后,父亲说倪雪林去西安了(西安当时是自由区),这才停止审问。当天下午李芳也被叫到日本宪兵队询问了一番,她表现得很镇定,也说倪雪林回家了,日本宪兵就让她走了。
其实,倪琳秘密办了一个无线电技术培训班,倪雪林在培训班里学会了无线电收发报技术后,就到抗日根据地天长县(今安徽省天长市)找组织,很快组织上派他到南京做地下党工作。新中国成立后,倪雪林在上海公安部门工作。
父亲被关到牢房里,一看倪琳也在,她被日本宪兵拷打,身上伤势很重。这时倪琳小声告诉父亲,她和罗稷南都在为第三国际工作,第三国际远东情报局的负责人佐尔格在日本被捕,文件全部被抄,所以从上到下的情报网全部被破获,她是最下层的情报员。她只供出教自己的弟弟倪雪林学无线电收发报技术,没有供出办培训班的事。我父亲听后心里就有底了,因为我的三舅熊岳柏当时没有工作,倪琳就让我三舅参加了培训班,想培养他当第三国际的情报员,没想到我三舅对班里的一位姑娘一见钟情,谈起了恋爱,这是不允许的,倪琳便让他俩退出了。父亲知道牵扯不到熊岳柏,就放心了。
虽然倪琳认为自己案情不重,但多次被鬼子提去审问,回来后情形都很惨。后来案子终于查清,倪琳判一年监禁,罗稷南被关三个月,我父亲被关一个月。
“爹爹”罗稷南
父亲出狱后不久,我就出生了。我父亲跟罗稷南的友谊并没有因这次牢狱之灾而终止,反而彼此更加信任和亲密。我记得小时候几乎每天晚上父母都会带着我去罗稷南家,他们没有小孩,所以见到我就非常高兴,父亲让我叫罗稷南“爹爹”,叫倪琳“妈妈”,我就像他们的干女儿一样。记得他们家住在二楼,要先上一个窄窄的木楼梯,一进门就有一个格子柜,里面有一个饼干盒,盒子里放着米花糖。每次去,“妈妈”都会拿米花糖给我吃,以致后来不用“妈妈”拿,我自己就去拿了,里面从来没有空过。我还奇怪地问“妈妈”:“这个盒子里的米花糖怎么总也吃不完?是不是盒子自己会长出米花糖来?”“妈妈”听了大笑起来。
晚上他们的茶几旁边亮着一盏落地灯,茶几两边面对面放着两个单人沙发,父亲和“爹爹”就坐在那儿下棋聊天,母亲和“妈妈”把我放在床上,她们就坐在床边聊天,“爹爹”爱抽烟斗,我就在烟草燃烧的香味和昏暗的灯光中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总是在自己家里,我问母亲:“我不是在‘爹爹’家里吗?怎么又回到自己家了?”母亲告诉我:“你是做梦飞回来的。”后来长大点了,才知道是父亲把我背回来的。
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全家随三联书店迁到北京,一直到1957年,“爹爹”罗稷南应邀到北京开会,我才有机会再次见到他,那年我考上了高中,“爹爹”特意买了一支英雄牌金笔送我,我十分珍惜,用了十几年也舍不得换新的。
人的一生会遇到很多幸事,像我父亲能够遇到罗稷南这样一位良师益友,实属他人生中的一大幸事。从上中学开始,父亲就受到罗稷南新思想的教育和影响,树立了革命理想,走上革命的道路。在翻译方面,父亲翻译《资本论的文学构造》《观念论》等书时,得到罗稷南的耳提面命,在工作上,也得到罗稷南的大力支持。师生二人被日本宪兵抓捕后,面对敌人的拷问,他们坚守秘密,没有出卖同志和朋友。他们的友谊早已超出了师生关系、亲戚关系,他们的心是相通的,人的一生中得这样一位良师益友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