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义萍
“小囡,奶奶走了,你可怎么办?”奶奶临终只留了这一句话。
奶奶永远地离开我了,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没有母亲在身边的我,从小就在闲言碎语和莫名歧视中成长。
我才两岁,母亲就离开了我。听说我母亲是出众的美人胚子,十里八乡都知道。那个年代母亲的美不会被人欣赏,反而会刺痛那些世俗之人的眼睛和心灵。母亲的美被众人作为谈资,说她红颜祸水,让父亲堕落。我四岁时,模糊记得父亲用小推车推着一整车粮食,我坐在其中一边的拉杆上。追随父亲去镇上缴纳公粮,大春小春各缴纳一次,各家各户生活特别拮据。有人说母亲生下我和哥哥后就成天疯疯癫癫,在家好吃懒做。父亲和叔伯全家都忍受不了我母亲的这种行为。也有人说我奶奶太唠叨,处处刁难,父亲耳根软,没有主见,母亲才离开了我。
母亲离开我以后,我就成了奶奶的孩子,奶奶可以说是我的另一位“母亲”。
“哟,二奶奶,这不就是你四儿子家那小闺女吗?”李婶说。
“是啊!她娘在她两岁时就走了,可怜啊。城里有户人家条件好,没娃,想要我把她过继给他们家养去。我横竖舍不得,生活再难,要饭我也得带着才心安。”奶奶说。
“是啊,看这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透出一股聪明劲。换谁都爱不释手,怎么舍得送人呢。”李婶听完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
村头有个活水塘,清澈无比。水塘边上有棵高大的清香树,听说有好几百年历史了。在阳光的照耀下,枝叶闪耀着翡翠般的光泽,那绿意盎然的色彩为整个村庄注入了蓬勃的生机,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顽强的大树与树下坚硬的大石头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棵树完全是挺立在石头缝隙中的。村妇们会用木盆带上待洗的衣物,拿上搓衣板和洋碱聚集到此,一边洗衣一边唠人长短来消遣,我的遭遇便成了她们的谈资。
四岁的孩童,在她们眼里是个小屁孩。在村头大树下玩耍时,坐在我对面谈论我的她们是一点不回避的。她们常常会瞟我一眼,我被她们的眼神埋入很深很深的地下,任其嘲笑。或是直接用手指指,那一指,让我至今无法忘却。我偶尔和村里的小伙伴在一起玩,玩伴也会被莫名其妙地拽回家。玩伴和他们父母回头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嘲讽和鄙视,我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是一个野孩子。自母亲离开后,这种鄙视的眼神就如同影子永远地跟随着我。
“看看,那被妈抛弃的娃儿又来了。”
“你看那家徒四壁的样,娃儿还舍不得送人。一男人带两娃,养得活吗?根本养不活的!”
“再说了,这女娃有人养没人教的,看她母亲那狐媚样,指不定……哈哈哈哈……”
“说什么呢?这娃已经这么可怜了,还这样落井下石,我看你们才是有娘养没娘教的。”奶奶举起她那磨得锃亮的拐杖,大声呵斥。
“不能惹,惹不起。走走走,快走。”
奶奶的保护让村里人看到我客气不少,鄙夷的目光也收敛不少。奶奶的坚毅,呵护着我的童年。奶奶是我人生路上灿烂的光。她没读过书,教育我的方式显得很老套。奶奶曾说:“没有书,没有笔墨,但得学会用眼睛去看,村里发生的事,生活经历的点点滴滴,就是一部活的书,要用一辈子去学。”
慢慢长大才发现,在奶奶眼里,一个女孩子是需要特别呵护的。“自爱”是和生命一样重要的存在。奶奶对邻居丽媛的关爱,更是让我学到了自爱、自立、自强。丽媛,未婚先孕,还被抛弃,一提到她,村里人都觉得她是个道德败坏的女人,破鞋,要远离。奶奶拉着我的小手去见丽媛,拉着那姑娘的手,说一些安慰的话,让她先把孩子生下来,带着孩子好好过,过出人样来。我年纪小不大能听懂她们的聊天,丽媛姐姐抱着奶奶哭的样子,像极了我被小朋友欺负回家找奶奶时的样子。
奶奶走的那天,邻居德洋爷爷来吊唁。一个八十多岁的邋遢老汉,衣衫破旧肮脏不堪,堆叠满脸的皱纹里写满了岁月的苦难。一头乱发半遮半掩着模糊不清的面目,只能看见他掩映在头发间的一双眼睛,闪烁着泪水的光芒。村里人看到他特别诧异,本能地向后挪了几大步,手捂住口鼻,把“嫌弃”二字表现得淋漓尽致。很快拥挤的人群立刻就让出了一条通道。我们家里人看到马上上前迎接,他布满老茧的双手捧着一对蜡烛和一捆锡箔,右手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木棍。在大伯和三叔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穿过人群向灵堂走去,把吊唁的东西放在灵前,恭敬地作揖,嘴里说道:“二奶奶,你可是有福之人。”说完,起身消失在人群中。
“奇迹呀!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德洋到谁家吊唁的?”
“二奶奶真有福气!”
“人家这是平时积了德的,你看这家教就晓得,德洋来吊唁,这家子孙后代大大小小都出来迎接,还鞠躬回礼。”
在奶奶眼里,德洋爷爷可是我们的榜样,奶奶说他从来都不偷不抢,不受嗟来之食。德洋爷爷从小父母双亡,年轻时是个励志青年。早年间,村里有文化的人不多,他就能写一手好字,还能边挣工分边给村里人在田埂上读报,宣传国家政策。奶奶说过,要是他不邋遢,就让我跟他学写字。
后来德洋爷爷因家庭变故,无法接受,就变成了一个行为怪异的人,后来以捡垃圾为生。但奇怪的是,他从不乞讨,更不会偷任何一家人的东西,别人给的东西也不轻易要。似乎只有奶奶会关注他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的存在。当他从我家门口路过,奶奶会友好地邀请他到院子里坐,同时吩咐我去盛一碗饭来给他。一开始他是拒绝的,慢慢地熟络了一些,德洋爷爷饿了捡不到吃的就会来我家附近,奶奶就会给他准备好吃的饭菜。
后来每年清明,德洋爷爷都会去坟上看奶奶。我也经常做好吃的给德洋爷爷带去。后来德洋爷爷去世了,我清明的时候,也会给他准备一份纸钱,愿他在天之灵幸福。或许是流淌着奶奶的血液,我身体里涌动着无限的热爱。如今,奶奶去世很多年了,我这个奶奶眼中的小囡没有被世界抛弃,我也更加热爱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