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灵素
今年正月初五,气温一夜骤降20摄氏度,凛凛北风凶狠地拍打着窗户,一声声狂乱急促。窗前,高大的合欢树“哗啦啦”左右摇摆,像山寨中正在跳“甩发舞”的佤族姑娘,浓密长发飞扬。手机响起,跑友小芳说:“快出来,我送哨子花给你。”
哨子花,一串串,艳丽玲珑,像紫色的水晶石,像娇俏的小风铃,像天上闪亮的小星星,零零散散开在我的故乡,在一座叫作“华山”的弯弯山路边。故乡的“华山”又名华藏山,毗邻澄江四中,古木参天,林壑深秀。1938年10月,日军加紧对华南地区的战争布局,广州沦陷前,国立中山大学数千名师生及家属分批次西迁,于1938年底来到云南。抗日战争期间,中山大学曾3次迁移校址办学,云南澄江是其中一个办学地。西迁路上,历经艰难险阻,从1939年1月30日到3月,中山大学共组织2000余名师生员工搬迁至澄江,利用澄江的环境,因陋就简,坚持办学。背靠“华山”的东龙潭层青阁是曾经中山大学理学院办公旧址,大修后现为中山大学澄江办学纪念馆。
去年一个周日清晨,我们5个大人率着野兔子般活泼好动的一群小孩,各自骑着小单车,背着小背包,兴冲冲从城里出发,骑行4公里到达澄江四中,准备翻过“华山”去往澄江化石地世界自然遗产博物馆探秘地球生命奇迹。路过层青阁纪念馆,中山大学抗战期间艰辛奋斗、矢志不渝的励志故事才讲起,孩子们立马一脸嫌弃地打断我:“拜托,这个故事你已经讲了不下20遍,从小到大我们耳朵都听起老茧了!”
山路崎岖,悬崖峭壁,变幻幽奇,传说中的澄江十景之一“东浦流虹”,几次清晨攀登“华山”皆无缘得见。穿过一大片密集的苦刺花丛,哨子花像紫色的小星星,在路边一闪一闪眨着亮晶晶的小眼睛。调皮捣蛋的孩子们风一般冲上去,把紫色的哨子花一串串摘下,抛向天空,把哨子花的绿色豆角一个个摘下来,掐去两头尖尖,吹哨子般“呜呜呜……嘟嘟嘟”胡乱吹出各种蹩脚的声音。没心没肺的女儿,竟然用豆角吹出了“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的童谣。不知道当年中山大学理学院的莘莘学子,学习之余攀登“华山”,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时候,是否遇见过这些紫色的“小精灵”?
大哥笑眯眯地说,哨子花的花和嫩叶尖还可以吃。我半信半疑,一路跟着大哥大嫂摘着哨子花,日常2小时可以爬完的“华山”,足足爬了5小时。攀登的乐趣,吹豆角的乐趣,摘野花的乐趣,让我早早忽略了去澄江化石地世界自然遗产博物馆探秘地球生命奇迹的计划。这群把豆角当作口琴和哨子吹奏的孩子,长大后像漫天的小星星,离开故乡去往梦想中的远方和世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无论人在异国、异乡或故乡,在各自命运的天空中,都会一闪一烁发出自己的光芒。
今年正月初五那天,戴着帽子,穿着厚实的羽绒服,像一头笨拙的熊,我在刺骨的北风中瑟瑟发抖。凛凛严寒,我以为小芳会开着她拉风的宝马香车,谁知她竟是骑着一辆电单车。我接过一袋被风吹得冰冷的哨子花,一瞬间竟像捧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小芳和我同龄,我们是金融行业同仁,疫情3年,我们相似的工作和生活,一天又一天,周而复始地重复再重复,平淡而细碎。因为对跑步的共同热爱,我们成为好闺蜜。那些晨曦中、月光下一起奔跑的日子,工作困局中互相加油打气的特别时光,生病后彼此温暖的守护,又是如此妙不可言,充满神奇。
寒风中冰冷的哨子花,是今年正月初四下午,小芳带着病后初愈的爸爸妈妈途经山野时的意外收获。云南春天来得特别早,一树树冬樱花在山野间激情怒放。南朝女诗人鲍令晖“草与水同色”的早春画卷中,两个80多岁高龄、笑盈盈的白发老人,一个半蹲,一个坐在简易小凳子上,一朵一朵,认认真真采摘身旁的哨子花,像梦想摘星星的孩子。
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往昔青春的我们,在生命战场上勇敢无畏往前冲,我们总以为,诗和远方才是心中的理想国,故乡和亲人只是眼前无奈的苟且。我们几乎忽略了父母的存在,不知不觉中,超人般能量无穷的父母亲已然垂垂老迈。小芳,那个50岁的中年女人,沐浴着温暖的节日阳光,微笑着,用手机拍下了白发苍苍的父母亲“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的温馨一刻。
这幅温暖的故乡亲情画卷,在2000多年前的先秦时期,可能会演变为一位戍边征战多年,解甲退役的老兵,踽踽独行的场景: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遥想当年,因猃狁(匈奴)之患出征,离开故乡和亲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数年征战,却是一个人“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万里归途。虽归心似箭,然山一程,水一程,行行复行行,关山难越。“薇亦作止”“薇亦柔止”“薇亦刚止”……薇菜在春天破土发出嫩芽,夏天幼苗肥壮柔嫩,再到秋天茎叶老硬,一次又一次,采下一把又一把薇菜充饥,一年又一年,时光无情抽离,刻骨铭心思念的故乡和亲人,始终遥遥不可见。保家卫国的热血男儿,思念亲人亦柔情似水,青春不复的老兵一路走,一路回忆过往那些浴血征战、生死不虞、孤独无定的军旅时光,洒下一路幽怨叹息:“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梦回故乡,归路漫漫,“忧心烈烈”,日暮孤旅,不胜悲怆。
长在山野乡间,颜值身世寻常无奇的哨子花,又叫马豆草、野豌豆,非人间富贵花,其实难登大雅之堂。但谁又知道,这种根植乡野之地的民间俗物,却是先秦时期《诗经·小雅·采薇》文学艺术世界里,倾倒芸芸众生,惊艳2000多年漫漫时光的薇菜。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春节后第一个工作日,一如既往平淡如水、波澜不惊。我如往常一样,下班后与同事相伴走2公里路回家。已是黄昏时分,静谧的万家灯火还未一一点亮。打开家门,茶桌上,陈仓散文集《月光不是光》黑白封面那一轮孤独沉默的月亮,静如处子,皎洁如玉。
抓出一把哨子花,轻轻撒在一盆清水中,洗净沥水,放入白色瓷盘,打破一个鸡蛋,轻舞飞扬的“十三香”、胡椒粉飘摇兮轻轻落下,像达利画中无限柔软的雨丝,用一双竹筷慢慢搅匀,最后倒入炙热的煎锅。离开大山和田野,在“嗞嗞”的油炸声中,哨子花完成了一朵花的使命,像星星坠落凡间,化作舌尖上的一片星光。